三月某个周一临近中午时,我出现在犹他州一栋价值六千五百万美元的豪宅内,原因稍后解释——这里有一间私密的保龄球馆。HBO热剧《继承之战》的主创杰西·阿姆斯特朗正朝我走来,脖子上挂着监听耳机,脸上挂着难掩的笑意。“你肯定已经看到新闻了吧?”他举着手机,屏幕上是X平台的页面,像是在炫耀。
当然看到了,谁没看?就在一小时前,我的老板杰弗里·戈德堡刚刚发表了一篇重磅报道:美国国家安全高层误将他加入了一个Signal群聊,群里讨论的正是即将对也门发动军事打击的机密计划。“他妈的太让人绝望了,”阿姆斯特朗说,“我无话可说。”
那一刻像极了现实系统的一个小故障,但也精准地揭示了阿姆斯特朗当前所面临的难题。我此行来到帕克城,就是为了探班他为HBO编剧并执导的新片《头山》。这部片子野心不小,也切中时弊:讲述一群科技行业的亿万富豪在雪山别墅打扑克的周末聚会中,其中一人放出了某种AI工具,引发了全球性的危机。而“Signal门”事件,无疑成了特朗普政府期间最新、最离谱的现实荒诞剧。问题来了:在一个现实已经开始照着阿姆斯特朗剧本表演的时代,他要如何继续搞讽刺?
展开剩余88%这部电影的介绍中提及,要真实展现一帮自以为能改写世界秩序的有钱傻瓜——他们有权、有钱、有AI,却根本没搞清自己在玩什么火(演员包括史蒂夫·卡瑞尔、科里·迈克尔·史密斯、贾森·舒瓦兹曼和拉米·尤瑟夫)。这个设定对我来说毫无违和感,不光因为“Signal门”,还因为整个冬天我都在追踪报道伊隆·马斯克“接管联邦政府”的荒唐闹剧。期间,还有狗狗币暴涨的传闻——据说有个网名叫“大球哥”的19岁程序员因此被任命为美国国务院高级顾问。
为了跟上当下这节奏堪比抽了肾上腺素的新闻周期,阿姆斯特朗强行压缩了创作节奏:十二月才提出剧本构想,剧本一部分还是他坐在外景勘察车后排时边晃边写出来的。尤瑟夫后来跟我说,这片子拍得跟嗑了Adderall(注意力提升药)似的,整个过程天然带速。
等我见到阿姆斯特朗的时候——无论片场内外,他都显得从容又亲切——他对“现实比戏剧还扯”的现象已经麻了。“其实还有点让人安心,”他笑说,“一切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失控发展,这反而让我更能专注于我真正想讲的故事。我不担心新闻抢我风头。”
从《继承之战》到他参与创作的《副总统》和《幕后危机》,阿姆斯特朗的作品一贯从现实中撷取灵感。有时是遥遥呼应,有时则几乎贴脸讽刺。他告诉我,关键在于保持一个“舒适的距离”——既不照搬现实,又能让观众自己对号入座。
他的目标,是让观众在看作品时有代入感、有快感,但不会像在“末日刷屏”。比如《头山》里的主角之一维,是个情绪反复、社媒成瘾的科技巨鳄,也是“全球首富”。你不会觉得他是在影射马斯克,也不是扎克伯格,但身上确实揉合了他们的一些特质,也带着山姆·奥特曼和山姆·班克曼·弗里德的影子。
这是阿姆斯特朗继《继承之战》之后的首个项目。《继承》拿下了19项艾美奖和9项金球奖,也把他和他的编剧团队推上了“当代权力与财富讽刺第一人”的宝座。转向科技世界本身,就已经是一种文化态度。《继承》精准捕捉了现代政治、媒体与资本帝国的堕落、荒诞与空洞,在2018到2023年现实动荡的背景下,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任务。而《头山》虽然继承了《继承》的DNA(幕后团队几乎原班人马),却更像是一记精准打击,不再是那种三十九集的宏大叙事,而是直截了当地描绘出这样一类人:他们因创业成功就开始以为自己是“天选之子”,有资格统治“智商更低的群众”。
某种程度上,《头山》像是接棒了另一部HBO剧《硅谷》,继续探讨“科技天才神话”的边界,只不过,这次走的是更阴暗、更辛辣的路线。
“我实在停不下来了,”他对我说,“我整个人泡在这个圈子的语境和文化里,时间一长,我脑子里开始有他们说话的声音。不仅掌握了他们的词汇,更重要的是,那种自信——不,应该说是自负。”
和《继承之战》一样,《头山》也高度依赖对白的词汇密度与语气调性来维持节奏、制造幽默感,并增强真实感。阿姆斯特朗和制片团队在剧本中埋下了许多他口中的“播客耳虫”式台词。例如,卡瑞尔饰演的兰道尔——一位老牌风投大佬——在某场戏中评价尤瑟夫饰演的角色:“这是个去增速派,p(末日)爆表,还一点风险承受能力都没有。”(“去增速派”指反对技术无限提速的人,而“p(末日)”则是AI末日概率的网络术语。)
卡瑞尔告诉我,为了快速进入角色,大家都在“翻词典,查术语,记笔记,看播客”。我们交谈时,所有演员都强调角色并非照搬现实中的具体人物,但某些塑造依然带着火力。比如尤瑟夫饰演的杰夫,是几人中最年轻的亿万富豪,开发出一种可以遏制社交网络假信息泛滥的强力AI工具。他对好友维的平台可能造成的社会混乱感到不安,但与此同时,他也看着自家公司的股价在混乱中节节攀升。
“我刚接戏的时候就跟杰西说,这个角色让我想起了高中时期那个情绪还没长全的自己——讨人嫌、自以为是、嘴巴又臭,外加一股微妙的情绪不稳定,”尤瑟夫说,“那种人就是从高中就开始写代码的那类人,情绪发育差不多也就停在那儿了,剩下的全被野心霸占了。”
这种“停滞的青春期”成了本片的一条暗线。我在一个星期二晚上九点左右,站在片场看了五遍同一场戏(最终被剪掉):尤瑟夫跳上一张椅子,一边给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高层打电话,一边在施瓦茨曼的头上来回蹭……毫无必要却极具讽刺意味。
片中那栋大宅几乎成了另一个角色。美术指导斯蒂芬·卡特告诉我,之所以选它,是因为“这房子压根不是给自己住的,是用来吓唬朋友的。”整栋宅子是金属和玻璃构成的炫技型建筑,带有私人滑雪缆车、攀岩墙、保龄球馆,还有一个全尺寸的篮球场。
卡特曾担任《继承之战》的美术设计,他说阿姆斯特朗非常在意“环境”这件事——角色所处的空间必须真实还原他们的财富规模与权力范畴。“品味可以是流动的,”卡特说,“但建筑面积这玩意儿是不会骗人的。”他们一见这栋宅子就知道对了——摄影指导马塞尔·齐斯金德第一次进门时,甚至有点反胃。“他说这房子有种‘违背自然法则’的感觉,”卡特回忆。
服装设计也延续了“科技精英的庸俗日常”这一基调,偶尔搭配些刻意的浮夸细节,比如前半段出现的极亮雪地摩托服和保暖秋衣。“杰西就是让他们一边穿着秋裤,一边决定世界的命运。”服装设计苏珊·莱尔笑着说。
像我这种“病得不轻”的观众,自然会忍不住把剧里的人设和现实新闻逐条对照,玩一场“灵感来源解密”的游戏。卡瑞尔的角色兰道尔有着典型的“彼得·蒂尔式虚无气质”,还经常讲些披着哲学外衣的胡话,比如“在奥理略式斯多葛精神和法律极简主义层面上……”——简直像马尔克·安德森早年的推特风暴。
而施瓦茨曼饰演的角色汤人,是几人中最穷的一个,绰号来自“soup kitchen”(施粥所),整个人充满了一种底层献媚者的焦虑与讨好,活脱像是马斯克短信里那些打躬作揖的小弟。
但阿姆斯特朗坚持说,他的目标绝不是单纯地嘲讽。这群科技亿万富翁之所以吸引他,并不是因为他们滑稽,而是因为他们对“规模”有着近乎病态的迷恋。正是这种野心爆棚、自我膨胀、行动迅猛的特质,让他们既有可能重塑世界,也极可能在瞬间全盘崩塌——两者的戏剧张力不相上下。而他笔下的角色,尽管一个比一个让人讨厌,但每个人身上都闪现着某种悲剧性的“人味”维无法真正与儿子建立联系;杰夫被内疚撕扯;兰道尔害怕死神逼近;汤人只想被爱。
“我觉得聪明和愚蠢交汇的地方,是喜剧的高地。”阿姆斯特朗在谈到如何把握“科技世界语调”时说,“你去听这些聪明人讨论AI、讨论世界秩序,会发现这种碰撞比比皆是。他们特别喜欢讲‘第一性原理’什么的——没错,那确实是种思考方式,但当你把所有的护栏都拆了之后,下一秒就可能车毁人亡。”
阿姆斯特朗自己也承认,他对某些科技创始人的智力是抱有尊重的。也正因为他经常从这些人的视角出发去写作,他对他们的某些动机抱有一种复杂的共情——在那些狂妄与父权主义的表象之下,或许也埋着一点“想帮忙”的本能冲动。“就像政客总以为自己有答案一样。”他说。但他也指出,硅谷这帮人影响力恐怕比政客还要大。他们动作更快,不需要国会开会投票。他们没有监管,不需要请示,只要把代码一推,全世界就能出bug。
“在这种‘钱多到无法想象’的现实下,一个试图做点正确事情的人会受到巨大诱惑和压力,这种程度的拉扯几乎不是普通人能抵挡的。”他说,“你需要一个‘世界历史级’的人物才能不为所动。但现实是,现在坐在上头的人,不论智商多高,都不太像那种历史人物——尤其不是从‘口才’层面来说。”
对阿姆斯特朗来说,揭示这些科技大佬的“人性”反而比直接冷嘲热讽更令人不安。他们表面上像神一样强大,实则活得战战兢兢,一边开发让人“上云永生”的技术,一边焦虑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看到明年的《福布斯富豪榜》;一边在播客里侃侃而谈“流派哲学”,一边贩卖的是实打实的虚无主义。
片中有一段,维宣称:“我们就让用户不停刷、一直刷,直到大家都明白——这世界根本没什么值得当真的。什么都没有意义,一切都很好笑,酷就完了。”
当AI引爆的全球混乱开始蔓延时,兰道尔组织了一场所谓“知识沙龙”,召集一众亿万富翁来探讨如何拯救被他们自己毁掉的世界。他们开始大放厥词,有人提议直接发动政变接管美国,也有人建议干脆“后人类化”,迎接通用人工智能的时代。期间,他们还围着一张《大战略》游戏用的世界地图讨论战略。有人语出惊人:“我们是今晚开始的新时代科技布尔什维克吗?”另一个接话:“我宁愿现在去搞定撒哈拉以南非洲,也不想再做什么Sweetgreen健康沙拉替代项目。”
这群科技“兄弟会”式的家长式自负,是《头山》既发人深省又极具黑色幽默张力的核心所在。阿姆斯特朗不会拉着观众的手引路,而是要求你自己走进去,读懂他们。若你愿意走近这群人,你会发现他描绘的是当下现实最值得警惕的一种权力形态:一群未经选举、自我加冕的“世界之王”,把地球当成一个思维实验,或一盘七维国际象棋。
问题在于——棋盘上其他人,都只是他们眼中的“卒子”。
“可怕的地方在于,通常——我是说正常情况下——民主制度多少能起点护栏作用,约束权力的归属。”阿姆斯特朗在我们谈话的尾声说,“但现在的节奏,快得让这些机制根本来不及发挥作用,对吧?”
对于《继承之战》的粉丝来说,《头山》绝对够味。但与上部剧里那群跌跌撞撞、渴望掌控父亲权力的兄妹不同,这一次,阿姆斯特朗讲的是一群已经拥有权力,并且自以为理所应当的人。
这仍是一部黑色喜剧,有时甚至近乎荒诞。但在我们当下的现实背景下,它看起来更像是一部纪录片式的惊悚片。
By Charlie Warze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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